春山一续灯

摸鱼小写手一枚🌟

沐情深

沐情深

1

常州前些时候闹了叛乱,说是因为夏天里闹了洪灾。洪灾于常州来说确实从未有过,可今年却天现异象,百姓防不胜防,辛辛苦苦种了大半年的庄稼颗粒无收,本就心下怪当朝皇帝不修身养性,德行不佳,害得灾祸连连,又因久等不来朝廷赈灾拨款,终于叛乱。

消息传来,朝堂上众人却不甚在意。皇帝询问有谁愿前往常州平反,朝中泱泱武将,要么不屑去,要么找理由不能去,要么沉默不语。而于我而言,作为一个新上任的将军,这无疑是一个证明自己实力的好机会。

于是迎着众人赞赏的目光,我主动请缨,去了常州。走之前,我连夜书了信件十封,托人帮我带给秦深,并托口信同他道:“若你敢趁我不在欺负阿沐,我便要你好看。”

托付完这一切,我才安心离京。

常州是个南方小县城,所谓叛乱不过也是一时兴起,那叛军一个比一个软弱,这次平反,我不过用了堪堪三月,加上开仓放粮,也只是四月半罢了。

可是待我喜气洋洋回了京,却得知了阿沐的死讯。

2

阿沐全名元沐,是我打小便认识的姑娘,而秦深,是她的夫君,她已嫁与他整四年。大姜朝上下都知她夫妻二人十分不和,因那时他们成婚不过是形式所迫,可只有我才知道,嫁给秦深这件事,是阿沐蓄谋已久。

她是恭荣王的女儿,虽不得宠,但好歹贵为郡主,却硬是看上了出身平民的秦深。我自小同她一起长大,知她很早以前便欢喜上他,这个“很早”,远比四年长。

秦深曾凭一己之力步步高升位居右丞,可见此人心机颇为深沉,对投怀送抱的事物或人自是厌恶不堪,于是他们二人夫妻四年,几乎没过过一日欢乐日子。

因此,得知阿沐的死讯后,我的第一反应,便是她定为秦深所害。

来不及卸下盔甲,我便赶去了右丞府。打趴守卫,我冲入府内,碰巧见他立于后院,面前是一树海棠花,他微微颔着首,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握紧手中长剑,冷冷道:“妻子刚死,右丞大人便在此处赏花,真是好兴致。”

放在平日,秦深绝无可能此刻才注意到我。可他如今缓缓转过头来,愣忡地移来目光,我才惊讶地发现,他真是此刻才意识到有人不请自来到了他府中。

他今日很不寻常。

可我不在意这个。

对上他的目光,我再次开口,语气嘲讽:“哦?原来是在装情深意重?装得不错。”

秦深逐渐缓过神来,表情开始变淡,恢复了我从前见他的一贯模样。他说:“宋将军,这是我的家事。”

胸中的愤怒再也压抑不住,我将手中长剑出鞘,它不久前才沾过鲜血,浓烈的血腥味立马在空气中蔓延,连带那一树海棠也似乎不再那么风雅。我将剑尖指向秦深:“秦深,你害死了阿沐,今日即便你是天王老子,我也要取你狗命。”顿了顿,我觉得眼眶犯涩:“我离开前告诉过你,若你欺负她,我便要你好看。”

他的脸色一点点泛白,像是冷漠的面具被人猛然打碎一般竟有些慌张无措。

“不是我害死的她……”

“什么?”手中长剑忽的变得有些沉重。

“不是我害死的她。我也不知道,我……”秦深低垂下头,那样子看着似是十分之悲愁,竟是我从未见过,或许该说是从未有人见过的模样。

“她是自尽的。”

他说。

3

阿沐是自尽的,这点我倒是从未想过。

自小她便是个乐观性子,天天活泼跳脱的很,从来没什么不开心的事,就算有不开心的事,她也能自动转化得开心。

虽然她同秦深成婚之后,我已很少同她见面,但每次见面,她都是一派幸福的样子。虽外头传言他们夫妻二人并不和睦,但从她的模样看来,却是并非如此。

所以,我根本不信她自杀一说。

但我去了一趟大理寺,却得知的确是这样。

阿沐的确是自杀的。颈脖上的伤口划得极深,可见她赴死前早已下定决心不留后路不留活路。

而阿沐的父王恭荣王却并未深察,且也并不希望别人深察,只逼迫秦深将她草草下了葬。于恭荣王而言,阿沐不过是是他众多女儿中的一个,可恭荣王府的名声,却是无论如何也败不得的。

我深知这些道理。

如今之计,只有探清究竟是什么让阿沐这般绝望,无论罪魁祸首是谁,我都会让他付出代价。

可终究也只能从右丞府开始着手。那毕竟是阿沐生前最后待的地方。

这回我倒是正正规规地进去,秦深见了我,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距我上次见到他不过隔了短短五日,他便消瘦得厉害,可即便是这般消瘦了,他仍是英俊挺拔得很。以前我疑惑阿沐为何会看上他,现在终于模糊晓得,这世上大概没有一个女子见了秦深这幅模样会不动心罢。

秦深坐在正厅内,抬起一只只剩了骨头的手揉着眉心:“你都想知道些什么,一并问了吧。”

见他这般备受折磨的模样,我心里快意十分,难得地心平气和道:“这四年之中,阿沐她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呢?”

“这四年?”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手无力垂下,目光落向远处。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他像是想到什么十分不快之事:“这四年,元沐她,受了许多折磨。”

4

大姜上下皆知郡主沐与右丞相秦深夫妻不睦,实在不是空穴来风。

四年前,她嫁给他,是凭着身份,因着皇亲,死皮赖脸求来的。其实即便她不那么主动,嫁给右丞秦深的姻亲,也会自己落在她头上,因当时秦深在朝堂之上公然驳了皇帝的号令,皇帝当时面上称赞他直率敢言,心里却着实不痛快,眼下秦深已至婚龄,样貌品行又佳,若是被哪个尊崇的公主看上,做了驸马,地位权利便更甚,于是他早已打算先发制人,赐他个不得宠的皇室女眷,即可得民心,又可抑其势,一箭双雕。

而放眼望去,整个皇室中大概只有恭荣王家的元沐郡主最卑微,因她母亲就是个丫鬟,她自小在偏殿长大,除了个名字也没有其他什么可以证明她是个皇室。

于是皇帝大手一挥便内定了这桩亲事。

那日正要宣布,碰巧元沐他爹,这位千年不会多看元沐一眼的恭荣王,突然良心发现,领悟到了作为一个父亲的真谛,见自家女儿痴心一片,便在朝堂上请了婚,皇帝一听这不正和我意?一时龙颜大悦赏了恭荣王府白银万两,并定下半月后的婚期。

于是民间传着传着,便成了元沐死皮赖脸帖秦深的版本。

连我也深信这个版本,因为据我所知,阿沐她的确喜欢秦深喜欢到忘我,那件事发生时,我也认为秦深一定对此厌恶,可四年后的今日,我方从他口中得知,他对此事毫无看法。

秦深这样聪明的人,自然晓得皇上用意,亦晓得郡主沐不过是恰巧背了锅,可他不在意。

自己有几分实力,他心知肚明,用姻亲牵制这样的事,在他眼里算不上什么牵制,顶多就算是多了个包袱,或许在他眼里,空气也不如。

他向来不爱过问风花雪月儿女情长。

五月十二日,那郡主与他拜了堂,新房之中,秦深看着绣着鸳鸯戏水图样的红色喜被上坐的头盖红纱的元沐,眉目之间一片冷淡,若非是一身红服,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来参加一桩白事。

他就那样看着她,并无言语。见她攥着喜帕的手紧张地握紧,他觉得自己是吓到了她,便转身离开了新房。

秦深说他那时听见背后传来什么声音,却没有在意,很久以后回想揣摩,方才知晓那是一句声音低不可闻且急切的两个字:

“夫君。”

整整四年守候,竟是这么个开头。

我忍不住有些恼怒:“秦深你真是个榆木脑子!”

秦深没有理会我。他深陷于回忆之中,目光散着,语气轻飘飘的:“那便是她受四年折磨的开始。可即便这般,她依旧坚持在我身边,从没想过离开。”

“……她是这样喜欢我的。”

后半句听着,像是他有些大彻大悟,猛然明了了什么。

原来阿沐生前,他是从不知她喜欢自己的。

5

世上最没奈何的皇亲贵族,我想除了阿沐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她自小没什么存在感,母亲与恭荣王一夜风流后有了她,至她落地,恭荣王也没来瞧过她母亲一眼,她落地后他将她抱了一抱,赐了个名字,再至她长到出嫁,他也没再见她一面。

恭荣王性子风流,四处留情,意外得的孩子遍地都是,她不过运气好,恰好生在王府里,可以得个名分罢了。所以恭荣王的八位王妃,没一个把她放在眼里。

旁的王府里,勾心斗角总少不了,可恭荣王府内愣是和乐得很,又因她本就存在感低,因为这和乐气氛,存在感又更是微不可知。也的确,我幼时随父亲拜访恭荣王,若不是因为她掉到湖里,我也不会知道恭荣王还有这么个女儿。

我自同阿沐结识以后,从未见过她对除了“获得存在感”之外的事情产生兴趣。但她每日过得倒也很乐观,是那种,让人省心的乐观,这让她更为普通,更为没有存在感。

她十四岁那年我十五岁,那年秦深刚刚登上右丞之位,也只是十九岁。翩翩少年郎,玉树临风学富五车,年纪轻轻有所作为,一下子成为京城许多女子的梦中情人。

阿沐毫无存在感地混在众多姐姐妹妹之中偷听,转而告诉我:“我觉得,我有办法提升存在感了。”

我那时兴致勃勃:“什么?”

“爱慕右丞相秦深。”元沐十分认真,想了想又补充道:“疯狂地。”

我愣住了。

原本人世有理,世间一切都要讲究个先来后到,可是我先认识阿沐,她却没能喜欢上我,却打定心思要去喜欢这个素未谋面的秦深。

也的确,那样风云的人物,喜欢他的确能够给她足够的存在感。至于我,一个小小将军的小小次子,自是不配允她什么。

于是我笑着附和她,依旧装得兴致勃勃:“是个好法子。”

自那天起阿沐开始了自己的疯狂爱慕秦深之路,常常做给她姊妹们看:

“啊!我近来思慕右丞大人思慕到食不下咽,若能见他一面,该多么好啊!!”

待姊妹们哈哈大笑起来,她便更深一层演绎:“右丞大人,若能见你一面,元沐,死而无憾啊呜呜,”说着装出吐血模样,“秦深大人呀,我的梦中郎君呀,何日可见呀呀呀~~~”

元沐并不知这一切都落在路过的恭荣王眼里。

恭荣王府里的郡主们个个都是大家闺秀,会琴的会画的会书会棋的都有,因此每个都有自己的社交圈子,闲暇时候,也会偶尔唠唠嗑,于是郡主沐思慕右丞相秦深的事情,便广泛地传播开来。

这便是个铺垫。

可要知道,这流言传得沸沸扬扬时,元沐连秦深此人是否真实存在都不知道。可见流言有时候还是不能够相信。但元沐十分受用,流言的倍增让她觉得自己存在感十分强烈,于是日日演着痴情戏码,并且乐此不疲。

6

真正的变故是出在阿沐十五岁那年秋天。皇亲贵族不愧是皇亲贵族,她爹恭荣王也有每个皇亲贵族的通病,那就是喜欢动不动就设宴。

那年百姓大丰收,恭荣王一无聊,就办了个秋收宴,宴上美食皆为五谷杂粮所制,说是寓意着对百姓的谢意。

往日元沐从不被允许参加这样的宴会,可这次恭荣王大抵是真的开心,便没对她下禁令。于是她欢欢喜喜,上宴去了。

我那日也在宴中,与阿沐一同前往,一路说说笑笑,可走近宴席,她的笑声却陡然消失。

她定定看向宴席某处。顺着她的目光我见得那是一位清俊男子,长得十分好看,即便隔了这样远,他身上的泠然气质,依旧感受得到。

阿沐呆愣愣地抓了一个侍女问那是谁,侍女笑得羞赧:“那是右丞大人秦深,今年破天荒接了宴会帖子,真让人大饱眼福。”

我在一旁听到,脸色微变地看向阿沐。阿沐大概明白了她父王今年格外开心的原因,可她脸上却没什么难过之色,那眼神的闪烁和唇角微扬面色绯红,让她本就好看的五官更加生动。我后来才晓得那是小女儿天生会的娇态,那是面对心上人才会有的姿态。

原来她注定会喜欢上秦深,哪怕初次相见。

月光在树叶间乱窜,她踩着月色,脚步匆忙,逃似的回了她的偏殿。这么多年唯一的一次上宴机会,她却放弃了。

当时我的确不解,后来读的书多了,才知有个词形容阿沐真真十分恰当,便是“叶公好龙”。

彼时我才明白,有的爱太过浓烈,近在咫尺时,反倒叫人恐惧。

譬如那龙之于叶公,譬如秦深之于阿沐。

我自以为足够了解阿沐,可我那时始知,这么久以来,阿沐她并非假装迷恋。她欢喜一个人真心实意,即便那个人与她素未谋面。

7

听我说到这里,秦深手中的茶杯不受控制地掉落在地,刺耳的破碎声中,茶水溅上他的衣摆。他看着一地的碎瓷片,眉头紧紧蹙起来。

今日的秦深,实在是十分失态。

“你是说……她那么早开始,就喜欢上我了?”他问我。

不等我答话,他便又自顾自地往下道:“可那时,她分明说,她不喜欢我的。”

秦深说的那时,指的是他与阿沐刚成婚时。

那时作为新郎的秦深在新婚之夜离开了新房,便再没有回来。对哪个女子来说,作为被冷落的新娘,大概都要觉得伤情,可阿沐做人本就十分乐观,在这件事上也十分乐观。第二日,她便装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梳上新妇的发髻,亲手做了顿枣粥,送到了秦深夜宿的书房。

她从小自力更生,什么事情都是自己来做,养得一身好厨艺,做的粥十分诱人。可端到秦深面前,正持着一本书册的他却并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阿沐倒不在意,笑着唤了他一声:“大人,吃饭。”

对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妻子,秦深谈不上喜欢或讨厌,可基本的礼仪却还是要有,人家既都做到这份上,不吃也着实过意不去。

于是他便真的只是接过了阿沐递过来的玉勺,舀了一口粥放入嘴里,吃下去后客观地评价了一句:“不错。”

见他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么难以相处,阿沐咳了咳道:“昨日……”

他对她的转移话题能力感到十分惊奇,却还是接上话头:“昨日,你我二人……”

阿沐却将他打断:“我知道,大人生性淡然,不爱风月之事,对我肯定不甚喜欢。不过我也不喜欢大人,你也知道,我嫁给你不过是形式所迫,我那父王,惯会胡说八道……”

说到此处,她像是已无话可说,秦深便接上去:“说完了?”

阿沐讷讷:“说完了。”

“那这样,对你我二人都好。”他淡淡道:“在我身边,不会委屈到你。不过你若是有了心上人,便可自行离开,我必不拦你。”

她瞧着他的无双侧脸,日光映在上头,她离他这样近,近得连他脸上的细小绒毛都看得见,可是也离得这样远,远到他在自己面前,却不知自己深切地欢喜着他。

我猜想阿沐那时心中的情绪一定是悲喜交杂,可是四年过去,她已死去,那时她的心绪究竟如何,却是再不可知。

她那时答他:“好。”几乎没有犹豫,干脆又利落。

8

阿沐与秦深夫妻四年,实在有太多遗憾。

她曾与我说起她与秦深的事,眉目间都是幸福与欢欣,说秦深与她如何相敬如宾,如何细水长流,却从不曾提起这些遗憾。

我想连她也不知道,没让秦深知道自己对他的喜欢,会成为她最大的遗憾。她那时只是认为,不让他知道这份喜欢,会减少一些他对她的防备和厌恶。

我问秦深他所说的阿沐这四年来所受的折磨究竟是什么,他却突然闭口不谈了。

正是我疑惑之时,他已下了逐客令:“今日就到这里吧。宋将军,请回。”

我急切道:“右丞大人这是做什么?已逝之事,竟不敢再说了吗!”

秦深愣了愣,起身走入了内厅,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知道!”我朝着内厅大喊,无奈右丞府的侍卫已经上来逐客,我只好回了将军府。

落座之后,我仔细回想这日的所得,并没有看出有半点驱使阿沐自尽的事,一时陷入死胡同之中。可真相很快就送来我府中,傍晚时分,秦深遣人送来书信,厚厚写了十几页,字迹十分潦草,可见他写下时,情绪十分痛苦。

而在这些文字中,我终于知道了,阿沐为何会死。

他们二人夫妻四年,我原以为,并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鹣鲽情深之事,可在秦深的信中,我才知道,他们之间也有许多美好。

元泰十三年九月,天气逐渐转凉,那时阿沐嫁给秦深三月有余。

一入秋,各个皇亲贵族办的宴会也就多了起来。秦深平日里一贯心高气傲,不愿参加这些东西,那次破天荒去恭荣王的秋收宴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去了之后发现果然十分无趣,便更是不愿去了。

可那日他却打算去皇帝办的赏花宴。

秦深有自己的算盘。那时有个自称通神的人被皇帝封为国师,时不时算中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让皇帝对他的卜算迷信不已。而这次秦深赴宴,不过想贿赂这位国师向皇帝说一说北边的大旱,让皇帝多加留意。

宴会那日秦深收拾好衣冠,想了想,同站在一旁百无聊赖的阿沐说:“同我一起去吧。”

阿沐呆住,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指着自己说:“我?”

“是。”他说。

阿沐顿时欢天喜地,差点蹦起来。

她平日里不爱打扮,那天怕丢他颜面,便细心着妆,又慎重择衣,本就好看的她便更加好看惊艳。秦深从不注意女子面貌,可那日在门口等候,见她出现在他视野中,着实十分丽质美好,叫人见了便感到春意盎然。

那日宴上,秦深早早离开宴席找国师谈话,留阿沐一人在宴上,十分尴尬。她自小没见过这般的大场面,便全程只自顾自戳着盘子里的糕点,落入旁人眼里,自是忧愁模样。

于是,这也成了他们夫妻二人不睦的铁证之一。

9

回府路上,阿沐并未掩饰自己的不满,秦深注意到她的闷闷不乐,问道:“你怎么了?”

阿沐微微瞪大眼,不可置信地反应过来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却反倒气笑了:“大人既有事在身,又何必叫我一同去,让我一人在宴上,十分……十分尴尬。”

秦深理所应当:“我们是夫妻,自然要一起去。”

阿沐顿时羞红了一张脸:“你也知道我们是夫妻,还丢下我一个人!”她鼓起腮帮子,那样子像是十分生气。可是我知道,她并非真正生他的气。

他见她这幅模样,颇有兴致地弯一弯嘴角:“那,对不住了?”

“对不住倒是不用……”阿沐见秦深绽开笑,刚刚的气势瞬间烟消云散,讪讪道:“你只要告诉我,那个,你方才去哪里了就行……”

方才的事情没有彻底谈妥,那国师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非说些玄里玄气的话来表示自己不想因为一点小事惹皇帝不高兴,除非秦深能给他足够大的利益。

想到这里,秦深收起笑意,恢复往日里的冷淡模样:“没去哪里,只不过出去随便走走。”

阿沐见他不高兴,倒也善解人意地不再问了。不过她心里倒是有几分开心的,在恭荣王府没有存在感的那十多年,她悄悄看过不少话本子,知道一切感情不过都是循序渐进,而如今她能这般随秦深共同赴宴,可同他并肩谈话,已是一大进展,以后日子还长,她定可有与他想爱相亲的那一天。

可她终究没等到那一天。

阿沐不知道,一切循序渐进中间都会有些波折,而这些波折很快来到。

她与他成婚一年之后,秦深娶了一个小妾。

这个小妾,名为花颜,是个烟尘女子。

虽是烟尘女子,出身却不凡。

她是国师落难多年的女儿,国师为了弥补她,满足了秦深请他向皇帝进言的要求,条件便是要秦深八抬大轿,娶了花颜。

秦深作为京城女子梦中情人一号,这个交换国师的确不亏。而秦深也是毫不犹豫地将这交换应了下来。

直到花颜入了府,阿沐才从美梦中醒过来。

她本以为一年相伴,自己于秦深而言或许意义不凡,好歹也有一点不同。

可如今她才明白,在秦深眼里,她与花颜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们不过都是被塞来他身边达到某种目的的工具而已,塞来便接着,接着便带着,除天下苍生之外,一切于他不过是身外之物。

10

那日秦深携着花颜见她。这是大姜的礼仪,妾进门后要在夫君见证下拜见正妻,方才能被认可。

可阿沐自始至终没看花颜一眼,花颜说了些什么吉祥话她也没注意去听,待秦深与花颜将要离开,她终于开口,目光始终在秦深身上:“你可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秦深淡淡:“你既不喜欢我,又能有什么感受。”

阿沐或许这才想起,最初时她便已对他撒下这个谎言,如今生气,着实有些自取其辱自讨没趣。于是她便笑了笑,她一向很会演戏:“也是。只不过我好歹是大人的正妻,这些事情,还是要同我说一说才好。”

花颜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凭着多年混迹风月场的经验打算出言缓和气氛:“姐姐莫要生气……”

“别叫我姐姐,我的妹妹个个金枝玉叶,你担不起我妹妹这个名头。”阿沐是真的不愿自己与花颜划为一类,下意识说完才感到自己话说得太重,愣了愣正预备道歉,花颜却已红了眼睛,哽咽道:“夫人既看不起花颜,那花颜也不多待污了姐姐的眼。”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秦深见此情景,觉得甚是头痛,冷冷瞥阿沐一眼:“你今日着实不像你。”

夫妻一年,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

她脸上笑意仍在,向他微微欠了一个身。声音带着冷意,可在他听来却是得意:

“是大人不够了解我。”

11

从秦深的叙述里看,从这件事开始,阿沐同他之间的误会便开始越来越大,后来逐渐发展到再也没办法弥合的地步。

他写了十几页信纸,可个中书写快乐之事的,不过只有半页多些而已。

对秦深娶妾这事,我却不晓得,仔细算算那时我恰好同父亲一起去了边关历练,不晓得也实属正常。

思及此,我忍不住攥紧了手中信纸。若当时我在京城,阿沐有了一个相伴的人,她会不会……就不会那么绝望呢。

我接着往下看。

信已叙到元泰十四年,那一年大姜发生了两件大事,那时虽我仍在边关,但仍知晓几分。一件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岁华公主落入湖里淹死了,另一件是国师因为间接害死岁华公主而被下令砍首诛九族。

听说国师也很冤枉,不过是因为他占卜岁华公主命中有火劫,皇帝便在岁华寝宫四周都挖了湖,结果岁华却落入湖里淹死了。

诛九族的消息下来后,抓捕的羽林卫冲入右丞府。可秦深毫不犹豫地护在了被吓得晕过去的花颜跟前:“入右丞府,便为我的人,若要杀她,不如先过我这一关。”

当初他与国师约定既成,国师也的的确确做到了他的要求,那么他便也要守约到底,即便他知道自己这般作为,正是撞在皇帝的气头之上,自己平日就常惹皇帝不快,此次恐怕难测。

阿沐也知道这些道理,急切道:“秦深!你把花颜交给他们!”

那是她头一回连名带姓地叫他。明明情势危急,秦深却还是觉得有趣地侧目看了焦急的她一眼,语气却坚硬:“决不。”

羽林卫的领头冷冷道:“想必大人不满我们突然上门才这般作为,那么三日后我们自会再上门,届时,若再不交出国师之女,就休怪我们失礼了。”

阿沐自己也觉得花颜长得好看,又会琴棋书画,实在讨人喜欢,秦深喜欢也是情理之中,却没料到秦深对花颜竟是可以舍弃性命的喜欢。

待羽林卫离开,秦深抱着晕过去的花颜安置入寝房,阿沐站在门口:“你就这样舍不得把她交出去?”

“舍不得?”秦深觉得好笑地重复了一遍,看了看阿沐忧愁的模样,又道:“的确舍不得。”

“可你不交出她,你会……你会连累我们一起死的!”阿沐闪烁其辞。

秦深的神色冷下来:“你倒是胆小。”

他的神色坚决已是表示了自己决不愿意交出花颜,夫妻两年,她足够了解他坚持的事必定都会坚持到底。

作为“并不喜欢并不在意”秦深的阿沐自是没法直接告诉他自己是担心他的安危才会如此。眼中不知觉已噙满泪水,她说:“求你了,交出她吧。”

他看她的眼神逐渐带上厌烦:“明日我便送花颜离开京城,休书我今夜便去拟好,从今日起你我便再无瓜葛,无论生死,也不会影响到你。”

阿沐愣住良久,泪水滑落。她微微张口,发出一个“但”字,可“但”字之后,便再没了言语。

因秦深已离开了花颜的寝房,不曾停顿,不曾回头。

12

三日之后,羽林卫再来右丞府,得了一具花颜的尸体,心满意足地回宫复命了。

秦深与阿沐那以后依旧是夫妻,可世上再没有一对夫妻,比他们二人更加神离。

在我的记忆之中,阿沐从来不曾杀生,连恭荣王府内的厨子杀鸡都不敢看,不小心碾死一只蟋蟀也要求神拜佛忏悔许久,可嫁给秦深的第二年,她却杀了一个人。

她在花颜睡梦中将匕首深深插入花颜胸口,痛醒过来的花颜瞪大一双眼看着她,死不瞑目。

鲜血喷溅而出,她惊恐地看着自己被血染红的双手,看着花颜瞪大的双眼,惊声尖叫出来。

秦深破门而入,见到这般场景,是难得的慌张神色:“来人!叫郎中!”

阿沐跪坐在地上,惶恐地一推再退,越来越多的人涌入房中,她退到角落,将自己蜷成小小一团。

自始至终,秦深都没有看她一眼。

花颜终究没被救活。

阿沐从此背负上一条人命,和右丞府全府上下的厌恶与怒火。

他未再提休书一事,但也再没有多看过她一眼,与她多说半个字。

可我分明记得,元泰十五年那年我回京之后见阿沐,她依旧满脸开心幸福,对这件事半个字都没提过。直至那时,她还在同我说她万事都好,秦深待她很好。

如今回想,我才能从她的幸福笑容里,揣摩出几分面前和苦涩。

她的确擅长伪装和掩饰。

一直如此。

事情到了这一步,于任何一个人而言,大概都会绝望,可是这还并不是促成阿沐自杀的绝望。

13

信件的字迹,越到后面便越是潦草,有些字被水渍渲染开,像是有泪曾滴落在上面。

谁能想到,秦深竟也会为阿沐流泪呢。可是阿沐死了。她永远不会知道,秦深也深切地爱着她,也会在回忆他们的过往时,流几滴伤情的泪。

秦深知晓自己爱上阿沐,是在那件事发生后一年,也就是他们成婚三年的某一日。那日他陪着一位好友吃酒,因此回府回得甚晚,走到府门附近时遥遥地便见到府门有一点微光,走近了才发现是阿沐。

她持着一柄灯坐在府门口的台阶上,撑着头像是快要睡着了。精致的眉眼被灯光映得忽明忽暗,竟是比平时多了不知多少的灵动,秦深这才想起她连二十岁都没有,还是个小小丫头,本就该这样灵动。

秦深一步步靠近,阿沐听见脚步声,便突然惊醒过来。他见她朝自己看过来,心中竟有几分慌乱,立马移开目光,自顾自像没见到她似的往前走。

余光中,她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默默站起身提着灯为他引路。

微弱的灯光照亮前路,秦深心中泛起难言的暖意,开口道:“何不同我一起走。”

这是他时隔这么久第一次同她说话。他看见她踉跄了一下,像是被吓到似的差点跌倒,声音是假装的波澜不惊,可却将他拒绝:“不,不必了。”

于是便再也无话。

引秦深到了他的寝房,阿沐便执着灯又默默离开。他站在寝房门口目送她直至灯光消失,却终究没有入房,而是随着灯光离开的路径一路去了她的寝房。

阿沐已入了房内,自他的角度看去,可透过几支树枝和她还未关上的窗见到阿沐的模样。

只见她一脸认真严肃地吩咐侍女道:“……这碗醒酒汤,你替我端给大人,说是我刚刚闻见他身上酒味,怕……”说到此处好像觉得有点不妥,想了想又道:“算了,大概你说是我做的,他也不会想喝……你便就端去吧,什么也别说。”

他听到此处,胸中有些发闷,见侍女已将房门推开,秦深便原路返回了自己的寝房。没多久,那一碗醒酒汤便果然送到,而那侍女果然也什么都没有说。

他酒量一向很好,从不需要醒酒汤这东西。可那日他却将那醒酒汤一饮而尽,饮完反倒觉得自己有了些醉意。

那份醉意,源自自己明了了的对她的爱意。

可直到阿沐自尽,这份爱意也没有向她吐露出来。

14

为何秦深不告诉阿沐自己的爱意,却是因着那个普天之下最可笑的误会。三年前阿沐告诉秦深自己对他没有喜欢,可秦深又知道阿沐有个青梅竹马宋辞瑜,他们成婚三年之中,阿沐又常约见这宋辞瑜,秦深便自然而然地以为,阿沐不喜欢他是情有所原,因为她本有心上人,是那同她一起长大的竹马少年,名叫宋辞瑜。

而宋辞瑜正是我的大名。

多么可笑。

我大概能明白为何我告知秦深自己欢喜阿沐而阿沐欢喜他时,他手中茶杯掉落在地。

他那时一定也明白了,这是个这样可笑的误会。

枉他聪明一世,在感情的事上,却犯下这样让人笑掉大牙的错误。那时茶杯粉身碎骨,一如他同阿沐的爱情,粉身碎骨,难以挽回。

他默默地喜欢了阿沐一年,可那一年里,阿沐却依旧躲着他。我想她不是不想见他,只是不敢见他。她身上背负着他喜欢的女子的一条命,她怕见到他看向自己的怨恨眼神。

可在秦深的眼中,阿沐此番作为,却是因为有心上人而远离其他男子的行为。

他也曾怒气冲冲,发火到将自己的书房砸的一干二净,气她为何不直接告诉自己,为何非要这般疏离,可心中又存可耻想法,想这般也很好,至少她还在自己身边,而不是狠决地离开。这般很好。

元泰十六年七月,也就是今年七月,那恰是常州闹了水患的时候,我新接任父亲的职位,做了将军,为了证明自己,离开京城去了常州。离开之前,我还让人带了书信和口信给秦深,让他不许欺负阿沐。

可我如今才知道,我这些话间接害死了阿沐。

这一年秦深在朝中因为全国灾害四起屡屡进言导致树敌众多,几乎举步维艰,我本也看他不顺眼,虽知他句句属实在理,在他与其他大臣辩论时,从来保持沉默。

秦深的处境阿沐也看在眼里。若要说这世上最爱秦深之人,我想除了阿沐便没有第二个能够称得上,而这世上最傻之人,除了阿沐,也没有人能与争锋。

秦深最大的政敌便是当朝马世立大将军,而这马世立虽为手握兵权的大将军,却事事主和,不愿以战平乱,而秦深是主战派的领头羊,二人天天吵,日日吵,又因皇帝本就看秦深很不顺眼,自然站在爱拍马屁的马世立这一边。

某日马世立破天荒来右丞府拜见秦深,二人谈话间本皆是火药味,忽然马世立目光落在秦深身旁立着的阿沐身上,颇有兴趣地摸摸胡子,猥琐笑道:“右丞大人若能让你家夫人明晚陪我下一盘棋,我便答应你的要求出兵如何啊?”

秦深本就冰冷的脸色里带上狠厉:“大将军倒是惯会做梦。”

只是下一盘棋而已,阿沐并不知道为何秦深会有这般大的反应。而若是陪人下盘棋便能帮到他的忙,她倒是十分乐意。她害他失去心爱的姑娘,如今她能够弥补,也是极好。

于是次日晚上,阿沐便真的悄悄去见了马世立,奔着下一盘棋来帮他的目的而去,可那晚发生的事,却远没有这样简单。

15

写到这里,秦深的笔墨十分浓,字迹潦草得几乎没办法看清。而我也不忍接着往下看去,因我已猜到,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阿沐被强了。她还很小,与秦深夫妻四年,连他都没有和她发生过肌肤之亲,可是在那个没人忍心回忆的夜里,她被一个只见过一面的油腻粗汉强要了。

她又哭又喊,可却没有一个人可以来救她,喊到嗓子嘶哑,终于麻木。

马世立把她放回去,要挟她不能告诉任何一个人。她将自己所在房中三月,直到晕倒过去被侍女发现。

郎中为她诊脉,满面喜气地告诉一旁的秦深:“恭喜大人,是喜脉。”

可是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啊,秦深不知道阿沐为了自己被强要,他只知道三个月前,阿沐同将要赶去常州的我见了一面,而我临走之前,还托人告诉他不准欺负阿沐。

像是一切都明了。

待阿沐醒来,他声音冷淡:“把孩子打掉吧。”

阿沐被吓了一跳,愣了很久才疯了一样哭起来:“什么?你说什么孩子?什么……”

秦深见她这般,只以为阿沐是不舍打掉她与心爱之人的骨肉,淬满寒冰的声音里带上怒火和嘲弄:“就当拿你和他孩子的命,来偿花颜的命罢。”

他不知自己怎么就说出这般伤人的话来,见她的泪水愈来愈多,心痛与嫉妒一并将他推入折磨的深渊。他转身欲离开,恨自己陷得果然太深,她痛苦得撕心裂肺的喊声在他背后响起:“不要走!秦深……别走,陪陪我……陪我一会好不好?求求你……对不起……”

即使到那个时候,阿沐她仍然觉得,是自己的错,是自己对不起秦深。

秦深不知道女子在这种时候最是脆弱,怕自己越陷越深,便依旧离开,即便很久以后他会怨恨自己,为何不回头再看看她,再看她一眼,最后的一眼。

“秦深!”她又唤一声,可却已不见他身影。可笑她此时才明白,秦深秦深,最是无情,又怎来“情深”呢。

那之后,秦深再去看阿沐时,她已经自尽了。什么话也没有留,也的确,他们之间,早已没了什么话好说。

恭荣王逼着秦深草草将她葬下,他便果然将她草草葬下。其实自她死了之后他意识一直不太清明,旁人说些什么他便照做,如同行尸走肉。世人皆言他无情无义,夫妻四年却只这般随意办她身后事。可是谁又知呢,于秦深而言,阿沐的尸体只是一具尸体,不是她。

16

真相竟就是这样。

不算长的一个故事,我却自黄昏看到天色初晓,待天色大亮,右丞府那边已传来秦深自尽的消息。

却是在我意料之中。

那日朝上,我请缨去镇守边关,不愿再见到这官场之中的明争暗斗与丑恶嘴脸。皇帝虽不解,却也允了,临走前我去了马世立坟前,将他的墓碑劈做了两半。

马世立在前不久因为喝酒时在酒坊说了几句当今圣上的不是,被政敌听了去上报皇帝,死的尸首异处,倒是死得其所。

边关多风尘,我闲暇时,便拿出秦深写的那十几页信件看一看。看的多了,我心中便已无甚波澜。

可每当我看见秦深写在最后的那段话,作为七尺男儿,也会忍不住泛起泪意来。

他写到:

“回想起来,整四年里,太多憾事,可最最遗憾的,大抵便是阿沐她从始至终,便只唤过我一声‘夫君’。后来日子里,我盼这二字,盼得幸苦,却终未得偿所愿。听说人死了都会重逢在地府,不知阿沐她,能否了我心愿呢?我期待着。我来了,阿沐,你不会孤单。”

他说,阿沐,你不会孤单。

多么可笑又可悲,生前不得欢聚,死后却盼着陪伴。


评论

热度(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