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一续灯

摸鱼小写手一枚🌟

你承诺的月亮

  楔

“致我们:

自由中的贫瘠,束缚中的朝意。”

1

疼痛。

来自四肢百骸的刺骨疼痛丝丝缕缕地侵蚀着尚逸的神经,他犹如被压在海底,不能挣脱,不能逃离,每分每秒都被压迫凌迟。身体像被重复着撕裂分解又胡乱拼凑在一起,他迫切地想要呼吸,拼命试着调动自己感知碎片化的身体。

意识好像也被投入了深海,外界的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墙壁一样模糊地传入他的耳中。他努力“睁开”眼睛,看见了在他不远处漂浮在半空中的人。

那是他的爱人。

景珏的脸上笑意盈盈,看起来丝毫没有尚意此刻万分之一的痛苦。他好看的眼睛一贯温柔地看着尚逸,声音也轻轻的。

他呼唤他:“尚逸。”

尚逸陡然感到自己的身体轻盈了。他靠近景珏,莫名感到了悬挂着的心脏终于落下去的喜悦。他抬手想要触碰景珏的脸颊,就像过去无数个日夜所做的那样:“阿珏,你还在,你……”

下一刻他的手落空了,只触到了空落落的虚无。

景珏还是笑着:“尚逸,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你活下来了,真好。”

“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

尚逸瞳孔骤缩,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争先恐后地重新扑进鼻腔,他的思绪被拉回到了三个小时前:鲜血淋漓的二人相互搀扶着走在丛林间,血红色的月亮挂在天边,黑暗中的枝桠犹如恶鬼的爪牙一样无处不在地划刺着他们,但他们已经没有精力在意这些。尚逸的腿已经扭曲成了一个骇人的弧度,肋骨不知道断了多少根,而景珏腹部和额角汩汩冒血,伤势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因不熟悉地形而来到了绝路,手中的枪支早已耗尽了子弹,身后怪物的扫掠声音却越来越近——他们甚至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生物。

景珏边擦干净嘴边的鲜血边环伺四周,然后转过头微笑着看向奄奄一息的尚逸:“你听见水声了吗?”

尚逸连点头都不太能做到了。

“能听到声音,就证明这个悬崖并不算太高。”

景珏垂下眼睛看着手里的情报器,它布满裂纹的屏幕还努力地散发着一点蓝色的荧光。半小时前,他们收到了总部的最后一条指令,然后情报器便彻底报废了。

“那群老家伙说这东西据味寻物,没有眼睛和耳朵。”他合上情报器,特地抹了些血上去,然后尽力将它扔向远处丛林中。

怪物窸窸窣窣的扫掠声果然停了停,那一瞬间的犹豫几乎让人无法察觉,但还是被景珏敏锐地接收到了。

“看来是真的。”他扯了扯皲裂的嘴角,然后道:“水可以有效掩盖气味,但是我们出血太多,得在水里很久——来不及了。”

尚逸的心沉了沉,他脑海中叫嚣着拒绝,无力的痛苦占领了心脏的每一寸土地,可是却只能勉强开口说出一个简单的音节:

“不……”

不要抛弃我,不要让我一个人这样活下去。不要。

果然他听见景珏接着说到:“尚逸,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被血模糊的视线让他不能再看清爱人的脸,只能摸索着温柔缱绻地在尚逸额角吻了吻,以此来当做诀别礼,“我爱你。”

然后,几乎不能动弹的尚逸被景珏推下了小崖下的河谷里。

呼啸的风声仅在他耳边嘶吼了一瞬间,人体毫无防备地接触河面的巨大的撞击力立即把他拍晕了过去。湍急的河水很快舔舐殆尽了他身上的鲜血,铁锈的腥味逐渐被稀释在空气中,救援队的直升机闪亮的灯光也已经渐渐映红了他身处的河流。

2

幻觉中景珏还在微笑重复那句话:“尚逸,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声音从四面八方飘渺而来,如一粒石子落入水中激起的涟漪,慢慢重叠在一起,而他的身影逐渐模糊,就要消失不见。

意识里的海一瞬间变成了血色。尚逸难以控制,嘶喊着去试图抓住他的残影,身体的剧烈痛苦再次一点点回到他的感知中,这一次周围的声音逐渐清晰了起来:

“快,快,尚副醒了!”

“护士!护士——”

尚逸终于剧烈呼吸着睁开了眼睛,看见了天花板上并不眩目的白炽灯。心脏的钝痛还清晰地存在着,虽然他以前经常会跳脚强调自己早就不是副处而是正处了,但意识的飘渺和身心的痛苦让他根本没有心思去纠正这群崽子对他的称呼。

平日里敏捷的思考一时还无法恢复,他脑海里此刻只有一个念头——

景珏死了。他的景珏为了他死了。

许多人跑出去又跑进来,小小的病房一时间被挤得水泄不通,护士严厉地喊了好几声,众人才终于勉强地给她们让了个道出来。

他们看着平日坚强乐观的行动处副处长此刻居然面如死灰,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人群中年纪最小的克利切不会察言观色,用蹩脚的中文欣喜道:“尚副,你终于醒了,你知道吗,这次任务圆满完成,咱们一个兄弟都没折进去,对了,你还能因为这个一等功升正处长了!”

什么?!

尚逸脑中轰然一声,不可置信地差点从病床上跳起来,被几个护士不耐烦地按住了,虽然这个病人很帅,但每天维持来看他的人的秩序真的很累:“手上伤还没好呢蹦跶什么?”

奇怪的是,尚逸胸腔和腿部的疼痛确实在逐渐消退,小臂和额头却开始热辣着传来痛感——但比起刚才根本算不上什么。

“诶,尚副,”一个敦厚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来,“你平时看着也不在乎这些名利呀,咋听了这个激动成这样?”他顺着声音看去,说话的正是刘其,而这刘其明明在某次三等任务中牺牲了,还是尚逸亲手给他操办的葬礼。

他这下彻底懵了,开口想说点什么,结果被唾沫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众人都被他吓了一跳,赶忙“哎呀哎呀”地来给他顺气,他借机环顾所有人,震惊地发现这里的好些队友明明都已经牺牲了,现在却都好好地站在他的病床前,可手上和头上传来的疼痛都告诉他并没有在做梦,那难道景珏为了掩护他牺牲的事才是梦么?可是……

难道他穿越了?!

他咳了半天,抓住刘其的小臂几乎是嘶吼一样问道:“现在几年?”

所有人:“……”

刘其被他手大力抓疼得嗷嗷叫:“尚副,你放放放……你该不会脑子出问题失忆了吧?你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刘小胖,我问你,现在几年?!快说!”尚逸目呲欲裂地重复了一遍,把刘其吓得不轻,嗫喏着开口:“新,新纪189年啊,咋……”

新纪189,他进入AAE的第七年。那一年,是他因为不废一兵一卒控制了残暴嗜血的变异熊群,立了一等功,升职为AAE行动处正职处长的那一年。

也是他遇到景珏的那一年。

他真的穿越了!怎么回事?当时的情形,怎么可能?

尚逸陷入了沉思,心中情绪复杂难言,大伙见他如此,也屏息不敢说话,一时间气氛尴尬又安静。不出意料的,病房外此刻响起了脚步声,一个身材挺拔的男人推门走了进来。他的长相与身高并不相配,如玉般温润的面庞和单薄的身材中和了身高带来的压迫感,让人看了便心生好感。

景珏一如当年姗姗来迟。

他满身风尘,将大衣脱下挂在了门口的架子上,露出一截细白的颈脖来,注意到病房内诡异的安静和所有人投来的目光,他也并不觉得尴尬,微微笑开道:“你们好,我是新来的行动处副处长景珏,是从中央调来的,赵局说我应该来探望一下。”他看向病床上的尚逸,恰好对上了后者血红的眼睛和灼灼的目光,于是露出了一点疑惑和莫名的表情:“想必您就是……”

他话音未落,病床上刚才还差点被自己唾沫呛死的病号突然跳下床,在护士和周围2队队员都来不及阻止的情况下,他便已经来到新来的副处跟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按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景珏深深吻了下去。

队员们:“卧槽。”

克利切:“what fuck?”

护士:“……”

刘其得意洋洋:“我他妈就说尚副是给吧!哈哈哈!”

3

“尚逸,我他妈再给你强调一次,AAE在和新纪一起诞生,为的是管控和消灭变异生物和超自然事物的,不是给你拿来找对象的!你别以为升处长了我就不敢骂你了,你强吻人家新来的算什么事,啊?”眼看着面前的桌子就要被赵局长拍得四分五裂了,景珏连忙表示了自己的谅解:“尚处脑子受了伤,刚刚醒来行为异常是可以理解的,赵局您也不用太生气。你说是吧,尚处?”虽然他的确还觉得有些尴尬,但还是主动给尚逸抛了台阶。

然而尚逸根本不顺着他的台阶往下走,反而眼神柔地能掐出水似的看着他,道:“不是的。我是真心喜欢你。”

尚逸尚某人,能在AAE摸爬滚打仅仅七年就当上正处长,绝对不是靠的运气和巧合。打个比方,其心态就比常人好了万把倍——正常人得知自己穿越了肯定迷茫得一时半会缓不过来,他倒好,很快就确立了第一个目标,那就是把景珏赶紧重新追到手。

景珏张嘴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赵局则摸了摸光秃脑门上不存在的冷汗,咬牙克制道:“小景,是我赵某管教无方,你别害怕,我打一顿就好了……”

景珏闻言回过神来,打哈哈道:“赵局,这倒不用,我们干这行的什么没见过呢,这点事我害怕什么?您喝口茶,别动肝火。”

尚逸顺势摸上景珏伸去拿茶杯的手,咧嘴道:“是啊赵局,别说俩男的,就是一人一狗在一块儿咱都见过不是,您老瞎操心什么?”

下一刻,局长办公室里便传来赵局撕心裂肺的怒吼:

“这能类比吗?你个兔崽子,这俩他妈能类比吗?”

刘其和克利切在门外听得心惊胆战,相互交换了一个痛惜的眼神,不约而同地觉得赵局早晚有一天会被他们尚处气死。

办公室内,尚逸看着赵局被气得发狂的样子,没忍住感慨地笑了。

如果一切按照他穿越之前行进,那么赵局会在三个月之后在从家里赶往AAE的途中因车祸身亡。他从进入AAE以来就是赵局带着一步步往上爬的,犹记当时还在赵局的葬礼上,他很没出息地嚎啕大哭,那时候景珏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然后两个人喝了一晚上的酒……

等一下。

尚逸看着赵局挽起袖子乱挥的小臂,本该赫然横在小臂内侧的狰狞伤口居然不在了!

那是他刚开始出行动时,被一个发狂的螳螂人劈砍来不及闪躲,赵局为了保护他用手臂硬生生接了一击留下的,除了他和赵局确实没什么人知道。

他眯起眼睛愣了一瞬间,但又立马恢复常态,无所谓地接着听训。而他不知道,自己的一系列反应已被景珏尽数收入眼底,他却只是略一思索,然后不动神色地垂下了眼睛。

4

赵局训完,AAE外已经被黑夜笼罩。新纪之前的夜晚并没有什么好怕的,顶多只有醉汉,流氓,变态等危险因素,但新纪之后,夜晚则成为了危险的代名词——数不尽的变异生物和科学难以解释的现象都在夜晚出现和发生,它们掠食人类,以人血滋养壮大自身,每一寸空气中都伏蛰着不确定因子,在AAE建立之前,人们在夜晚出门只有死路一条,无论是城市还是乡野,变异物种几乎已经渗透了人类所有领土,人类数量也因此大幅度减少。联合国紧急召开了数十次会议,最终决定不要坐以待毙,而是选择挑选强壮勇猛的人类作为战士,以血肉之躯对抗变异物种,在异化的世界里开辟新的家园,于是AAE就此诞生,以全球数千个AAE各自为圆心,护佑所在的一方土地,建立起“壁垒”,而壁垒之中的土地则被称作“基地”,基地内除AAE外人员可继续新纪之前的正常生活,与变异生物们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僵持局面。

而这一切的一切,源自月亮的异变。

今夜的月亮是温和的淡黄色,尚逸抬头看了看,他知道这代表这至少在今夜,人类是安全的。

景珏和他并肩走出AAE,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月亮,由衷地感叹道:“真好啊。”

尚逸挑眉看向他,一只手不安分地搭上他的肩膀,“哦?”了一声:“好什么?”

景珏毫无异状,只微笑着说:“据说新纪之前,每晚的月亮都是这样的,大家根本不用害怕月亮突然变成红色或者绿色。”

尚逸想起来上辈子——姑且就叫上辈子——景珏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那时候他们已经在一起了,两个人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在寸土寸金的基地买了九十多平,不大不小的郊区房,那时候景珏和他一起站在俩人家里的小小的阳台上看月亮,就这样说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难以抑制地发软,紧接着,血红色的月亮,怪物夺命的紧追以及胸口的钝痛再次在脑海中呼啸着浮现,让他没忍住一把抓住了景珏的手腕。

“嗯?”景珏疑惑地转来目光。

尚逸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认真说:“阿……景珏,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但是你在上辈子已经和我结过婚了。我了解你一切的喜好,我……和我在一起吧,好吗?”

景珏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说出来,那样子像是被他吓得哑口无言了。

尚逸自知急躁,有些愧疚地放开景珏,无可奈何地闭眼按了按额角,方才开口道:“新纪之前,人们表达爱意都很委婉,但是现在,爱一个人如果不及时说,很可能就再也没法说了。人类的生命太脆弱了,你明白吗?”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这么着急地告诉你,对不起景珏,我太……”

可是景珏却含着笑把他打断:“尚处,你刚刚是说我们上辈子结婚了?我非常想知道,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了吗?是什么样的呢?”


尚逸拉着景珏通宵聊了他们的“上辈子”一晚上,成功把景珏聊得沉睡了过去,他刚也准备睡觉时,自己的情报器就响了起来,吓得他立马捂住景珏的耳朵,开了静音,才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刚接通对面就传来刘其炸呼呼的声音:“尚处,马专观测到今晚会有‘月异’,赵局下达指令让你过去商议分工,我们2队不出意外还是去守北壁垒,现在要配备武器。”

尚逸看了眼时间,早上八点四十,打了个哈欠道:“不是还早么?”

刘其的声音突然有点瑟缩:“尚处,今天可是冬至日。”

尚逸眸中寒光闪了闪。

冬至日,对他们所处的北半球来说,是一年内黑夜最长的时候,如果在这一天出现“月异”,战斗时间也就被最大化拉长。而对他们AAE成员来说,多一秒钟与变异生物战斗,就多一分死亡的几率。

他还记得他们在今夜遇到了攻击性极强的变异毒蝴蝶群和爬山虎,2队死了三个人,才15岁的克利切则在这一场战斗中失去了左臂。

于是他立马对情报器对面的刘其报出了包括克利切在内的四个名字:“这四个人不准去,其他人等着我过来一起去武装部,如果人手不够就从后勤招几个过来。”他顿了顿,不等刘其问为什么,又强调道:“反正他们四个不许去。”

刘其应声挂了。

尚逸本来坚信自己是穿越,但在发现赵局手臂上不翼而飞的伤疤后开始产生了怀疑,这次指挥不仅仅是对这四个人的保护,更是对他自己所处境况的一次窥探,如果可以救下他们,那他接下来还可以救下许多人。

赵局,刘其,甚至景珏,他们都不会死了。

他感到了隐隐的兴奋和期待。

5

绯红的月亮逐渐在东边浮现,黑暗中开始传来窸窸窣窣的攒动声,那是变异生物们在酝酿一场嗜血的战争。尚逸将两把由九二式改成的简易藤弹枪别在腰间,边扛起特制生物炮边对着情报器道:“再次强调,各队队员,请检查自己的防毒面罩以及隔离服是否穿戴完好。”

行动处2队兵分三个小组守护壁垒,分别由景珏,刘其和尚逸带队勘察,而尚逸则主动选择了会出现变异蝶和爬山虎的那个方向。他记得从前,是景珏首先遇到了变异蝶,险些中生物毒,好在他们及时支援过来,才没有产生更严重的后果。

尚逸今日不同往日,知晓了那群变异蝶最怕的是什么,不会像那时一样被搞得狼狈不堪,于是才十分严厉地通过情报器告知各小组不论如何一定要戴好防毒面罩,自己则摩拳擦掌地等着那群诡异幽绿色蝴蝶的出现。

然而血月已经快要升到头顶,他都只是打死了几只变异鼠。

怎么回事?尚逸狐疑地想,他不会记错,自己现在所处的壁垒北偏西34度方向溶洞,是那群变异蝶栖息的地方。

“报告处长,我们在东部遇到了试图爬进壁垒的变异三头蛇,攻击性低,已经制服并提取了样本DNA……”1队队长的声音在情报器里响起。

这倒和尚逸记忆中一致。他正松了口气,情报器又亮了,景珏温和的声音伴着电流的滋滋声一起响起来:“报告处长,我们小组遇到了变异蝶群,攻击性不详,目测数量数十,目的不详……”

尚逸额角一跳,疾声打断他:“你们在哪里?!”

景珏愣了一瞬间,像是不理解他突然激烈的反应,因为根据经验来说,蝴蝶这类变异体一般攻击性都比较低,很容易就能制服,但他还是很快回答道:“壁垒正北方627米处,前方大约五十米,有个……怎么回事?!”他的背景音突然嘈杂起来,一片忙乱之中,情报器黯淡了下去。

“景珏?景珏!”尚逸骂了一声,摁亮情报器凑到嘴边,一边扛着生物炮往东边赶,“刘其,刘其,你分一点人来壁垒西北,速度!”

另一边,景珏看着被自己扔在地上因为沾了一点变异蝶翅的幽绿粉末就腐烂冒烟的情报器惊了惊,然后立马拔出了腰间的武器,大喊道:“各位组员注意,立即进入一级戒备状态!这蝴蝶的蝶粉具有强烈腐蚀性,不要触碰,不要吸入!”

一个组员立即向蝶群架起火炮,景珏瞳孔骤缩准备阻止,却还是晚了一步——只见散发着橙红色光芒的火弹在接触蝶群的一瞬间爆开,纷纷然的幽绿蝶粉随之如雨般散落,蝶群下的众人躲闪不及,眼看着就要被这致命的蝶粉淋了满身。

“卧槽!”组员们一时乱作一团。

景珏一瞬间思绪万千——AAE的隔离服能否承受这至少三级的腐蚀强度?如果不能,那还有什么办法?这蝶粉太密集了,怎么办,怎么办?

密集,粉末……溶解?

它能不能被水溶解?溶解了是否可以降低腐蚀强度?

快要来不及了!景珏正准备扒开防毒面罩以便自己的声音能被所有人清晰地接收到,下一刻却听见自己想说的话遥遥地被人喊了出来:“溶液炮!往上空打溶液炮!”

训练有素的队员们闻声迅速采取了行动,随着一系列震耳欲聋的“砰砰”声,景珏和小组成员身上都落满了黏糊糊的蓝色溶液,而溶液中的蝶粉还闪烁着幽绿的鬼火一般的夺命光芒。

尚逸终于赶到,气喘吁吁地立马又吩咐道:“速度点儿把隔离服脱了,虽然溶液炮里的酸性物质能中和蝶粉的生物碱,但它的腐蚀性还是不容小觑。”

众人纷纷答是,然后立马原地脱去了隔离服并将其放入回收篓中。冬至夜里冷的厉害,刚刚的危险境况让大家都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离了隔离服被风一吹更是刺骨,景珏一个哆嗦还没打完,单薄的肩膀上便立马被搭上了一件未被脏污的隔离服。

隔离服上还残留着主人的体温,一阵一阵地给他送来暖意。他抬头看着手还没离开自己肩膀的尚逸,有些不好意思:“尚处,我……”

尚逸皱了皱眉头打断他:“你就看着健康,其实身子骨差得很,吹点风就要感冒,别跟我犟。”

景珏眸光微微一动,也没再拒绝他,只是苦笑了一声:“对不起,刚刚是我判断失误,没料到那群蝴蝶危险系数这么高,才没有及时要求支援,差点害大家都交代在这里。”

“不怪你,”尚逸说,“这种蝴蝶没变异之前就有毒,叫做马卡尔平绿鸟翼蝶,只在南方地带出没,你在北方中央长大,没见过很正常。”

尚逸在说这些话时,神色和语气都很僵硬,紧绷的下颚角让他本来就帅气的脸更加英气逼人,但也多添了几分压迫和威慑,和温柔十分地跟自己讲了一晚“上辈子”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东方已经破晓,曦光慢慢落到每个人身上。

景珏不明白为什么危险解除了他还要这么严肃,正准备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却看见尚逸手中的情报器亮了起来:

“尚,尚处,我们在壁垒西北遇到了变异爬山虎,攻击性极强……我们已经把它控制了但,但有三个队员被它拧碎了,克利切一只手臂被生生拧了下来……他现在已经在我身边失去了意识。”

刘其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在尚逸越看越难看的脸色中传过来。

6

“我不是说了不准他们四个去吗?!”

尚逸站在病房门口压低声音对刘其怒道。

刘其脸色也很不好看:“我知道,但我不知道他们四个被隔壁3队借过去了,负责守壁垒西部,你当时叫我分人去守西北,我那儿分不了,就报告让3队拨人,谁知道刚好拨了他们四个过去……尚队你也知道,行动处一直是缺人状态,借人调人这种事并不少见,谁知道这么巧……”

尚逸闻言,有些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他什么都没能改变。没改变景珏先遇到毒蝴蝶境况,也没改变队员的死伤。

为什么会这样?如果人员调动能勉强算作巧合,那蝶群换了个地方出现是为什么?壁垒正北方为什么会凭空出现了一个适宜蝴蝶生存的溶洞?为什么事情看似偏颇却依旧在原来的轨道上行进?

自己到底算不算穿越?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思考出答案,各负责人已经强硬要求赵局针对这件事召开了紧急会议。

“尚逸,你在行动前准确明了表示不许死伤的四名队员出任务,就好像你已经预知到他们将会面临的情况一样——为什么?”赵局面色凝重地看着长桌对面的尚逸。

副局,各处处长,副处长以及各行动队队长与副队长整整齐齐地坐满了一桌,此刻都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他,有点面含讥诮戏谑,有的关照担忧,也有的满脸事不关己,尚逸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的脸,在景珏那里多停留了一瞬间后深吸了口气,一字一顿道: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赵局老被他气得毛病又犯了,忍不住叩响桌子,“你怎么不知道?”

尚逸抱手靠到身后的椅背上,调整了个让自己看起来很舒服自然的姿势:

“我就是不知道呗。”他笑了笑,“可能是因为我是天选之子?唔,能在梦里预知未来什么的。”

和他一向不对付的后勤处处长周应骂了一声,道:“姓尚的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没直接把你拷起来问话都算是我们尊重你了,知不知道你涉嫌谋害队员啊?”

景珏立马厉色道:“周处请注意言辞。如果不是尚处及时赶到,2队现在整队都是一滩尸水,您的个人臆测不该在这里说。”

“哟,”周应冷哼一声,“怪不得一调过来就能当副处,果然行动处要往上爬就得靠嘴,瞧瞧人多会说……”

尚逸冷笑着打断他:“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给我扣帽子我也不知道,别以为你还高我一级能没证据就对我和我的副处指手画脚了,AAE是你能随便释放私人情绪的地方么?”

赵局头疼地按住气得想站起来的周应,道:“这件事儿巧合的可能性太大了,咱聚在这争也不能说出来个什么。尚逸,”他指了指对面脸色黑得可怕的男人,“你抓紧时间去拨点钱把那几个队员葬礼办了。”

“知道了。”尚逸沉声应了下来。

赵局宣布结束,长桌边的众人都各怀心思地陆续走出了议会厅,景珏一步三回头,担忧地看了一动不动的尚逸好几眼,最终还是随着众人离开,并贴心地把门带上了。尚逸坐在原处静静看着桌上摆放着的三名牺牲队员带着灿烂笑容的照片,愤怒几乎把他冲垮,手渐渐攥紧,指甲几乎把血肉戳破,而紧接着滚滚而来的茫然和无力感又让他很快又把手松开了。

“你出身2队,他们都曾是你朝夕相处的战友,我知道你最不好受。”赵局缓步走来拍拍他的肩膀,难得温和道,“但是你要知道,死亡在新纪是最寻常的一件事。”

尚逸垂了垂眼睛,脑海里冲撞着一个声音——但我本可以救下他们。

赵局在他身边坐下,带着鼓励的目光平视他:“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可以说了么?”

尚逸皱眉示意赵局看向桌板下扣着的闪着红灯的会议记录仪,后者则尴尬地摸摸鼻子,然后利用指纹权限把记录仪关掉了。

“艹!”下一刻,会议厅外众人围在陡然静音了的返声仪四周不约而同地倒喝起来:“这尚逸太他妈精了!”

7

“我不知道我说了你会信几分,我都不太相信我自己我……我不知道自己哪一段记忆是真实的……”尚逸思绪混沌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神色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坚毅,“我也许是从两年后穿越回来的,赵局。”

人到中老年,历经风风雨雨千山万水,岁月磋磨人生百态,见过大世面的赵局闻言还是忍不住呆愣了。

“我不仅知道在这次行动中他们四个人的死伤,我还知道在下一次月异三等行动中刘其会牺牲,我甚至知道你……”他似乎有些难以开口,但还是咬着牙继续说了下去,“你会在三个月后死在一场车祸里。”

赵局沉默半晌,开口第一句话居然是:“在AAE待了半辈子,居然是死在车祸里而不是牺牲在行动中,太没面子了。”

尚逸显然对他的反应感到意外:“嗯??”

赵局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脑门,摇头道:“我虽然年纪大,但是见过的并不多,这世界上未知的东西和事物都太多了。尤其是在新纪里,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他拍拍尚逸的肩膀,“我相信你。”

尚逸心上陡然轻了轻,又立马郑重道:“相信我就在未来三个月都不准乘坐私家车!”

“行行行。”

“我之所以不在所有人面前说出来,是有一些猜测还没有证实,不便打草惊蛇。”

“知道了,滚吧小崽子。”赵局挥挥手赶人,尚逸笑笑站起来准备离开,突然想到什么,又转过头对赵局问道:“对了,”他说,“你手上的疤怎么不见了?”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在他发问后的一瞬间,周围的世界突然轻微地抖动了半秒钟,就像打游戏时画面突然出现bug那样,桌上的玻璃杯险些在抖动中滑落,三张牺牲队员的遗照笑容陡然扭曲,尔后一切又立马恢复了常态,赵局还是那个赵局,他脸上挂满疑惑:“什么疤?手上?我手上没有疤啊,你又胡说什么呢?”

鸡皮疙瘩刹那间爬满了尚逸的后背,他尽力维持正常地打着哈哈:“行了,逗你的,瞧把你吓得。”

心跳震响如鼓,他走出会议厅的小腿打颤,背后的冷汗一层盖一层,一个大胆的猜想在他脑海中浮现——

有人在掌控这个世界!

到底是谁?是他维持着一切按照原来的轨迹行进的吗?那个人又为什么要把自己拉到这个世界来再体验一遍所有痛苦?

伤痕累累的身体被冰冷刺骨的河水包裹的感觉再一次占领了感官,他难以忍受地闭上眼睛,大口喘着气靠倒在墙壁上。

在门口等候多时的景珏被此情景吓了一跳,苍白了一张脸,连忙上前扶住了尚逸下滑的身体。

“尚处,你怎么了?”

“尚处!”

许多人围了过来,那些血肉所铸的身躯此刻在他眼睛里化作了冰凉的水,向他汹涌着拍来。

“别过来!”尚逸嘶哑道。

痛苦的身躯和似乎被万钧海水压迫的心脏让他几乎要晕厥过去,但他的脑子还在高压中飞速运转——

是那条河流里有什么变异生物具有这种异能么?鱼类,藻类还是什么其他的微生物?

在基地教育局学习的二十年里,尚逸勉强达标的生物成绩让他再也想不出更多的可能性来,只能暂时放空,允许自己在跌宕的情绪和高强度的行动与思考之后休息一会。

他任由自己靠在了景珏的身上。

很奇怪,刚才所有人在他眼中都是危险的刺骨河水,只有景珏不是。他就像他在河水中漂泊将死时上帝赐予的一块浮木,让他感到了温暖和心安。

景珏的肩膀一下子承受了尚逸全部重量,有点不堪重负地挣扎了一下,却立马被尚逸用轻微但不可置喙的力气按住。

“别动,让我靠会儿。大不了你名誉不清白了我娶你。”

“……”

景珏无言以对,僵了一会儿,转过脸看向靠在自己肩膀上这个男人试图说些什么时,才发现他闭着眼睛,繁密的修长睫毛微微颤动,呼吸轻浅均匀,早已不知是晕过去还是睡过去了。

8

“新纪的生物变异没有规律,同样的物种能够异变成无数个不同形态,不同形态又有着不同的特征,有的嗜血好战,会在血月时出现;有的温和友好,但是不能保证无毒,一般在青月出现。

“人类现有的资源,包括食物,药材,建筑原料以及加工原料,有百分之八十采自青月时间。”

“啊,那血月也太可怕了吧!”

“不,血月时间对人类来说并非只有害而无利。血月给变异生物提供能量,同样也能给人类提供能量,新纪五十三年时人们发现了这股能量的强大,利用它制造了很多生物性武器,而多亏有了这些武器,我们才能制衡变异生物。”

尚逸趴在基地教育局中一个小教室的窗边,静静听着自己从小到大听过无数次的知识点。台上那位名叫林纾的讲师是535基地最年长的老教授,他的祖父是第一代基地筹划与创始人之一,且他本人也参与过大量的变异物种DNA研究实验以及月异观测,因此不管是在535基地还是在所有基地中,都不会有多少人比他更了解新纪和变异生物了。

他抬头喝水时注意到了窗边的尚逸,愣了愣,便立刻对教室内的学生们表达歉意后大步走出了教室。

“你小子都多久没回来看我了?”是责备的语气,可他的表情却是难以抑制的欣喜。

尚逸摸了摸鼻子,愧疚道:“月异最近出现得太频繁,任务也就多了。这不是一得空就来找您了吗?”

林纾抱手哼了一声,嗔道:“这升了处长确实不一样。说吧,今天找老头我是有什么事?”

尚逸知道他了解自己,也没跟他多卖关子,开门见山道:“我是想来问问老师,您在这么些年对变异生物的研究中,有没有发现什么水生变异物种拥有逆转时……制造幻觉的异能呢?”

林纾闻言,笑容收敛了些,他推了推眼镜框严肃道:“制造幻觉这种异能,目前只有一些菌类可以做到,水生生物……你也知道,地球上所有生物变异都是源自月异,不接收到月光直接强烈照射的一般不会受到影响,水底水中这种影响更是会削减,但你的猜想也并无可能,毕竟是在新纪……所以这个问题我的无法回答。”

尚逸追问道:“那老师觉得,会有人具有这种异能吗?”他摸着下巴来回踱步思考,完全没有注意到林纾陡然难看的脸色,“我一直疑惑,为什么人类也属于生物,每晚也会受到月光照射,却不会像那些变异生物一样异变或获得异能,或许说,是会有的,只是我们没有发现?”

注意到林纾突如其来的沉默,他疑惑地转头看向他:“老师?”

“……”林纾面对他的目光深深吸了口气,又沉重地吐了出来,“小尚。”

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这是基地规定,像他这样的基地高层三级以上成员都会被在喉管中植入微型炸弹,以确保将他们背叛基地和全体人类的想法扼死在摇篮中:“我不能说,但你确实应该知道。”

尚逸有些心惊——这件事居然说出来便是对基地的背叛?!

林纾并不给他出神的机会,而是再次重复甚至是强调了一遍:“你确实应该知道。”然后他左手手掌弯做半弧状,与竖直的右手抵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大写的字母“D”,在确认尚逸看到后,他的手立马恢复原状转而拍了拍自己得意门生的肩膀,任谁看了都只是十分遗憾的简单肢体动作:“你确实应该知道,可惜我没办法告诉你。”


“刘其,刘其,快帮我联系陈宇,让他帮我找找近三十年内名字代号带有大写字母“D”的行动或者计划!”尚逸边驱车往AAE赶边冲着情报器吩咐。

刘其满头问号但也只能应是,正要挂断,又听见尚逸非常正经地说:“你们景副处呢?喊他过来跟我说两句,想他了。”

“……”刘其撇了撇嘴,“人家生病发高烧躺医务室呢,你怎么做人的,这都不知道?”

尚逸“啊”了一声,立马踩下刹车差点造成追尾事故,在车后哔哔哔的嘈杂喇叭声中岿然不动,一心一意牵挂着自己的病美人,“怎么回事儿啊?”

刘其听他的背景音就知道他又干了什么,无语地觉得他们尚处虽然干的是保护人类的活,但同时也是人类安全的一个不可忽视的威胁。

“上次活动吹着风了吧,不清楚。哎我说啊尚处,中央怎么偏偏要派这么个精贵的病秧子来我们535基地的AAE当行动处副处啊?”他边把尚逸授意的文件打印出来,边吐槽道:“这不是纯纯给我们添麻烦吗?”

尚逸正准备驳斥他,突然觉得这话有点耳熟,仔细想了好一会才记起来这是他自己说过的话——那是他曾在执行完这次行动得知新来的副处长居然因为小小风寒发烧之后,冲进赵局办公室说的。

“咱535基地虽然不拔尖,但好歹也是亚洲区数一数二的模范基地,怎么老要被这么穿小鞋?一会儿调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周应过来,一会又把这个病秧子塞来,怎么着,是我们长得像冤大头吗?”

他也没敛着声音,完全不在乎发着烧还坚持在外头工作的景珏会不会听见。倒是赵局伸长脖子往外头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斥他:“你他妈声音小一点。”

他先是就人类处境和世界大局观给尚逸上了一堂思政课,然后结合AAE“团结,向前,生命”的局训对中央AAE总部与地方分局的关系进行了长达半个小时的分析,在尚逸终于要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时终于说到了重点:

“景珏这个人并不是你所见的这么普通,中央把他调过来咱们这里是自然有他们的道理。”

尚逸冷笑一声:“不普通?身世,能力,还是手段?”

赵局张了张嘴,最终却也只是指了指喉咙,没有向他解释。

他还记得自己因为景珏身份的机密性对他产生了莫大好奇,因此时时刻刻都有意无意地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才会在后来的行动中多次及时将他救下,两人这才慢慢熟络起来。而在二人的相处中他也逐渐了解到,景珏出身于一个非常普通的三口之家,父母都是在AAE保护下生存在基地中的普通人,他的能力和手段虽然好过常人,智商也比许多人都高一些,但完全不至于拔尖,更不可能达到成为机密的程度。但与景珏陷入爱河的尚逸最终没有深究,故而他至今不知道景珏到底背负着怎样的机密。

赵局和林纾指着喉咙的样子慢慢在尚逸脑海中重叠,他刹车,抬目看着前方的红灯。

基地壁垒AAE这些东西随新纪建立以来,诞生的机密事项数不胜数,可是他总觉得……

这两桩机密——赵局和林纾不能告诉他的机密——会是一件事吗?

“叮”地一声,红灯变成了绿色,映亮了他黑沉沉的眼睛。

接连不断的喇叭声再次响起,尚逸想了想,最终还是踩下了油门继续向前行进。

9

“老尚,你给的这个范围太宽了。”文秘处处长陈宇苦巴巴地推了推自己镜片比酒瓶盖还厚的眼镜,头疼地说:“‘D’开头的行动和计划光中国就有上千个,更别说全部了……”

尚逸站在他身后看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记录,皱眉道:“那这其中有没有机密性的?”

“机密性的当然有,不过也有几十个呢。”陈宇划着鼠标筛选,突然“咦”了一声,“这个有点奇怪。”

尚逸的身体应声前倾看向他鼠标指向的名叫“DRAW”的文件:“怎么?”

陈宇摸着下巴:“一般来说,机密文件一般都很有分量,我们地方AAE虽然不能打开查看,但是可以根据它的文件含量来揣测这个任务的机密程度,但是这个——”

他的鼠标在文件大小处画了个圈:“这个机密文件只有341KB,简直就像……只有一句话,或者最多两张图片。”

陈宇话音刚落,尚逸眼中的电脑屏幕突然又抖动了一瞬间,熟悉的窒息感和压迫感又一次将他裹挟,他忙乱地抬头环顾周围的环境,看见陈宇书架上的某本书因为突然的抖动而掉落下来,才终于能确定这一切并不是他的错觉。

他知道自己靠近了真相。

“老尚,你怎么,你……”陈宇被他陡然急促起来的呼吸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扶住他。

“能想办法打开这个文件么?”尚逸尽力压制自己脑海中的轰鸣,在陈宇为难的表情中再次重复道:“出了什么问题我担着——能想办法帮我打开它么?”


夜色笼罩了四野,幽绿色的月亮静静地挂在天边,新纪以来人们很少能看到星星,但今晚却有,黑色天幕上的缀满了闪亮的星点,是自然对人类表示的仁慈,昭示着今晚的人类安全。

星河之下,灯火照亮的马路上,尚逸正驱车去往AAE成员宿舍,副座上坐着脸烧成绯红色的景珏。

景珏原本拒绝了尚逸的邀请,表示自己走路也能回去,尚逸哄了半天都没能说动他,只好像自己曾做过的那样来硬的——

“今晚风大,气温也是最近的谷点,你自己走回去病情加重了怎么办,接着拖行动处后腿?”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恶,但景珏又确实只吃这套,没再说什么就上了他的车。

“刚刚我那话说重了,”尚逸边开车边心疼地偷偷瞥旁边身材单薄得几乎陷进车子软座的病号,讪讪道:“对不起啊。”

景珏低低地笑了一声:“没关系,我知道尚处你是为了我好。”

“你为什么……”尚逸对他的身体状况感到好奇,但又觉得不太恰当,便把后半句硬生生吞了回去。

“为什么这么弱,还是为什么这么弱还来行动处?”路灯一盏一盏地与他们的车身擦肩而过,景珏的脸也跟着忽明忽暗看不真切,“很抱歉呢尚处,我也不知道答案,我也很讨厌自己。”

尚逸骂了一声,不可置信地叫道:“你说什么呢?你讨厌自己?你讨厌自己干什么?卧槽,你这么好看,这么聪明,这么善良真诚,别人喜欢还来不及呢,你居然讨厌自己!”

景珏被他一堆小学生作文才会用的形容词砸了一脸,有些不知所措,又觉得感动:“尚处……谢谢你。”

“不用谢不用谢,”尚逸把脸歪了歪,“亲我一口就成。”

景珏:“……”

他默默转头看向了窗外。

“亲一口嘛。”

“尚处,自重。”

“就一口就一口!”

“……不。”


尚逸端着一碗人工合成面粉制成的面糊糊出来时,景珏正看着他摆在茶几上的全家福出神。

AAE成员宿舍是一栋屹立在基地边缘的独立大楼,而他们俩的宿舍隔得并不远,尚逸便强制将他留下并要求他常常自己的手艺。虽然在新纪人类对食物口味的要求并没有那么高,食材也几乎都是人工合成材料——毕竟没有人敢拿变异物种来当食物,谁知道吃了会发生什么——但尚逸显然和大多数人不同,他身上呈现出一种非常乐观的精神,可以称之为是一种鲜有的像新纪之前的人类那样对生活高品质的追求。

“我做的东西可好吃了,这玩意儿你,呃,你上辈子老爱吃了。”尚逸抬着碗嬉笑道。

景珏双手接过颜色灰蒙蒙得不辨何物的面糊糊,在氤氲的水汽里红着脸说了声“谢谢”。

尚逸:“谢什么呀,亲我……”

景珏及时打断他,向全家福扬了扬下巴道:“你还有一个妹妹?”

“嗷,”尚逸边说靠着他坐下来,沙发一下子向他倾斜过去,景珏本来就轻,险些就顺着沙发滑进了他怀里。

“……”

尚逸忍着笑接着道:“是。小丫头不听话跑去做医务了,现在被分在479基地。”

“真厉害。”景珏点点头,“479基地的医疗实力举世闻名,她很优秀。”

尚逸状似不经意地接道:“那你呢?我昨天瞥见了你的档案,上面说你是主动调到535基地的。535基地是有什么吸引你的吗?”

景珏扬起眉毛,答非所问:“瞥见?”

尚逸做投降状:“好了,我承认我故意去调看了你的档案。所以现在能回答我了么?”

“风景优美,气候宜人,情感纠葛……”景珏自若地喝了一口面糊糊,然后抬起脸看他,“我有很多借口,尚处想听哪一个?”

尚逸对他突如其来的戏谑态度感到不适,皱了皱眉:“景珏。”

“你怀疑我什么,可以直接问我。我不会骗人,至少……不会骗你。”他微微笑着,眼睛明亮。

“谢谢,的确非常好吃,我很喜欢。”

10

窗外青绿色的月亮泛着幽幽的光,透过窗子落了几缕在景珏柔软的发丝上。钢铁冷石制成的银色森林在外伫立,风起了又息,并没有诗意的婆娑影子。

尚逸与他对视许久,终于还是开口:“你知道‘DRAW’计划么?”

他的情报器同时剧烈振动着响起来。

世界再一次剧烈颠簸,桌上的面糊糊不堪摇晃落到地上,在刺耳的碰撞声后摔成了无数碎片。情报器在尚逸不慎触碰后按下接通,在他狼狈的喘息和景珏平静温和的表情中响起了陈宇的声音:

“老尚,那个文件我打开了!里面只有一句话——”

“‘此行动违背人伦,彻底失败,不可再次尝试,不可再次尝试,不可再次尝试。’行动负责人,列侬·普力马维拉,参与者……尚意……景珏!时间,时间居然在两年后?!卧槽!那家伙果然不一般!”

“老尚,老尚,你在听吗老尚?卧槽,你提防着点儿你那副处!”


尚逸过了比十辈子还长的十秒后,世界终于恢复了正常。

他大口喘着气,冷汗一滴滴顺着脸颊落下来,虚晃的视野中景珏全当无事发生地蹲下身收拾碎片,边捡边轻声道:“可惜了。”

尚逸耗尽几乎所有力气死死拉住他的手腕,咬牙道:“是你创造了这个世界……为什么,你把我困在这里是想做什么?‘DRAW’计划又到底是什么,和你创造这个世界有什么关系?!尚意,尚意她怎么也会参与……”

尚意,现任479基地医务中心变异研究所主任,他的亲妹妹。

景珏挣开他的手,终于回到了尚逸最熟悉的温柔但强大的样子。他看着他,温和道:“尚逸,如果你不调查,我们就可以一起再活一辈子,这有什么不好呢?”

“我做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你。我非常非常享受和你在一起的时光。”

他错开尚逸不可置信的目光,站起身往他刚刚落到地上的情报器走去:“这个世界失败了,那就再重新来一次吧。”他摁亮了屏幕,有些孩子气地冲着尚逸晃了晃,笑道:“反正每一次,你都是新的你。”

“不……”尚逸浑身打颤,河水浸透的冰凉感受让他甚至不能顺利爬起来,“不要……景珏,不行……”

可景珏只是抬步走来,倾身撩起他的头发在他额角吻了吻,就像他为了保护尚逸将他推下山谷之前的那个吻一样温柔缱绻。

然后他对着情报器,一字一句和声道:“尚意,准备下一个世界吧。”


“这是第几次?”

尚逸被拷在钢床上,几根头发挡在眼睛前,扎得他难受。他还记得尚意成年之后就去往了479基地,一直到他出事之前,兄妹二人相见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基地与基地之间虽有特殊的无阻通道,但二人的身份限制并不能让他们经常见面。他此时透过自己的几缕头发看向在一旁冷静甚至称得上是冷漠地准备针水的尚意,觉得很讽刺,又再冷着声音重复了一遍:

“这是第几次?”

尚意终于移来目光,看向那双和自己相似的眼睛,并伸手为他扒开了碎发:“记不清了。”

“很多次。”她说,“但不是每一次你都能这么快地发现异常。”

尚逸觉得有些好笑,便真的笑出声来:“我是你们的试验品?这就是你们那个该死的‘DRAW’计划?哈哈哈……‘绘制’,果然就是制造世界的意思是吗?”

尚意沉声道:“哥哥。”

“景珏在哪儿?”尚逸僵着唇角,动了动被铐着的手,“这种时候他居然都不来陪陪我么?”

“在你进入下一个世界之前,他需要维系这个世界的稳定。”尚意又继续转头配置针水,“只要出现一点事故,我们就不能……”

她的话音陡然扼住。

“不能什么?”尚逸不耐地皱起眉,“不是说我到了下个世界就不会有这个世界的记忆了么?告诉我也不会怎么样吧?”见尚意并没有什么动摇,他的声音软下来,“总要让我死个明白吧,阿意。”

尚意的动作这才顿了顿。

“我们创造的世界,并不完全是虚假的。”

尚逸松了一口气,悄无声息地摸出了袖子里的小铁针。

“它基于现实世界建造,我们称之为‘次世界’。次世界里所有的事物,人物,他们都反应举止,都是他们在真实世界里会做出的反应举止。而每个次世界都有一个‘锚点’,锚点存在的意义是提醒次世界中的人自己身处并非真实世界,防止迷失其中。你可能已经想到了,这个次世界的锚点就是535基地AAE赵覃赵局长手上本该存在却不翼而飞的疤痕。

“你并不是每一次都能这么快地找到锚点。大多数时候,你都会以为自己是穿越了,然后随着时间推移走完自己的一生,这也是我们乐于见到的情况。

“你也许会奇怪为什么我们不阻拦你看到锚点?事实上,我们尝试过,结果只会适得其反,你的敏感是一方面,这个世界的规则是另一方面。

“我们无法左右任何人的决定和行为,但是所有事件都必须要严丝合缝地与现实世界保持一致,比如你记忆深刻的死去的人必须都要死,如果发生哪怕一点点的偏差,我们就不能……”

尚逸终于成功打开手铐,正准备趁尚意没注意爬起身逃走时,一双手却温和而有力地将他按住了。

“不能救你。”他最熟悉的声音接上了尚意的话,“尚逸,不要离开,你现在的状态很不稳定。”

“景教授!”尚意转过身,见此场景一下子明了了一切,自责道:“对不起,我没想到哥哥他是在拖延时间。”

“没关系。”景珏笑了笑,“也许不用准备下一个世界了。”

他温柔地看着尚逸,眼里不舍和喜悦参半:“他在那边快要醒了。”

尚逸经历了接连而来的打击和身体摧折,身体虚弱地甚至挣脱不了景珏这样轻的压制,他红着眼道:“你们到底在做什么?救我?这算什么救我……”

景珏亲吻了他的眉梢:“我别无他法。”

然后他突然不合时宜道:“还记得我曾和你说过想当一个植物学家吗?”

砖瓦晃动,地板崩裂,墙皮剥落,白炽灯摇晃着忽明忽暗,尘烟四起——这个世界在崩塌。

尚逸的身体轻盈了,所有痛苦都离他远去,他挣扎着站起来,却发现景珏站在正在迅速扩大的黑暗中,已经离他很远。

熟悉的场景再次浮现在眼前,河水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朝他涌来,恐惧和无力感再次占据他的思想,他咳呛着呼唤他:

“景珏——”

可黑暗中的人依然站在原处,眉眼弯弯。

“尚逸,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

“真好,你活下来了。”

11

“次世界最大的功能是修复意识,它的原理其实很简单——一次次循环将死者所经所历之事,以此来重新修筑和巩固其意识,最终将其从死亡线拉回来。”

尚意这样解释道。

今天的阳光很好。自尚逸的视角往窗外看,恰好能看见基地中心最高建筑物上反射着光芒的星标——那是AAE。

Administration And Eliminate。“管制与消灭”——AAE名字的含义。

他看着那个闪闪发光的星标,突然开口道:“景珏是异能人,对吧。”

尚意愣了愣,还是回答道:“是。”

“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能创造次世界。”她说,“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异能人。”

“‘DRAW’计划,根本不是次世界创造计划对吗?”尚逸冷冷地说,“是创造异能人的计划对吧?”


“那老师觉得,会有人具有这种异能吗?”

“我一直疑惑,为什么人类也属于生物,每晚也会受到月光照射,却不会像那些变异生物一样异变或获得异能,或许说,是会有的,只是我们没有发现?”

  “……”

那时林纾用口型念出了“景珏”的名字,然后用手势比了个字母“D”。

他们告诉他,次世界所有人的反应都是在现实世界中的真实反应,那也就是说,林纾并没有骗他,“DRAW”计划时间标注被人篡改过,它应该早已发生过并与景珏和尚意有关。


“……是。”尚意艰难地说。

“景珏非常特殊。他是AAE某次在青月采集物资活动中在野外发现的孩子,你知道吗,他那时候已经十八岁大了,并且从十岁开始就一直生活在野外,食物和药材都直接取自野外的植物并不加以任何处理,我们怀疑他是被父母故意遗弃在基地外想置之死地的孩子——但他对这种猜测感到不屑一顾,并坚持认为父母是不慎把自己落在野外的。不论如何,他活下来了,而且通过了解,我们发现他不论在青月还是血月,都能在野外行动自如。

“你知道这有多少见吗?他几乎是新纪以来唯一一个能在野外自主存活超过三天的人类,事实上他还存活了整整八年。

“总部立马把他带回去研究,刚开始他们的目的是单纯的——只是希望通过提取他的DNA找到特别之处并改造全人类,让全世界的人都能不再被基地圈住。可是一无所获,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现,景珏的DNA正常得显得普通。

“中央研究所陷入了对他的研究瓶颈,在所有人的情绪都很低迷的时候,有一个叫做列侬·普力马维拉的教授提出了一个想法,他说,‘为什么要证明他的特别而不是把他变得更加特别呢?’他们坚信,景珏就是人类也能获得月异赋予的异能的突破体,于是开始每天给他注射各种变异生物身上提取的液体,不管他有多痛苦,只要他不死去,那就接着注射。

“我当时……也加入了这个行动。他们把这个行动叫做‘DRAW’。但是哥哥,你知道吗,‘DRAW’这个单词不仅仅指绘画,它还有一个意思,是‘平局’。

“他们试图借此和基地壁垒外那些轻轻松松就能杀死人类的变异生物打成‘平局’。

“有一天,我为景珏注射完变异体液,他脸色苍白地问我能不能帮他找到他的父母,那时候他的身体已经非常差了,免疫力等等都直线下降,几乎瘦得皮包骨头。他说总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死去了,但在那之前,他希望能再见他们一面。我说当然可以,他为人类做出了这样大的贡献,这么小的愿望当然可以满足他。

“可是,我把他的愿望上报时,却被上级批驳了。他们认为让景珏看到他的父母会使他产生情绪上的波动和逆反心理,不会再配合他们的工作,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真可笑,是不是?他们也知道景珏是人啊,也是会有情绪的人啊……我还以为他们没把他当人呢,哈……

“我当时非常难受,但还是动用一切人脉,结合景珏的描述为他找到了他的父母,可是他们不愿意来看他。你知道吗,当我告诉他们景珏的特别之后,他们非常惊恐地表示景珏就是个怪物,希望他去死,别再来沾染他们。好像这个世界都不太喜欢他,我当时就是这样的感觉。

“我告诉他我尽力了,可还是没有找到他的父母。然后他笑着感谢我,问我如果他以后得以离开,希望他为我做什么,我想了想说,希望他能去到535基地探望你。”


她那时因为说了谎紧张地绞着手指,对床上身形消瘦的人说:“我哥哥是一个非常温暖的人,你一定会喜欢他。”

景珏微笑道:“是吗?”

尚意因为擅自行动被革职下发到479基地,而他又在那样的日子里过了五年。五年后有一天,中央表示要验收他们的试验成果,赋予了他教授名号,并希望他去到地方基地——那些较为动荡危险的地方,去展示身手。

或许是出于对他的仁慈,又或是因为那么点假惺惺的尊重,他们询问他想去哪里。

偌大的会议室里,他掷地有声没有犹豫:“535基地。”

然后他裹挟着风霜,跨越山海,无数次姗姗来迟推门走进那个病房,在人群中,许多双眼睛中准确找到他注定的一生所爱的双眼,然后凝望。

“你们好,我是新来的行动处副处长……”

“……想必您就是尚逸尚处长?”


无数次,每一次,都怀着同样的惴惴不安,紧张忐忑,以及满腔的爱。


“那他现在……”尚逸脖子发哽,迟缓地发现自己有眼泪落下来。

“意识随着你的次世界消失而消失了。”尚意垂下眼睛,“而身体……为了保护你,早已经死了。”

“那次行动本就是中央为了激化景珏使用异能故意策划的,甚至把你们逼到悬崖边上的那个变异物种也是他们投放的。他们大概没有想到你对他来说这么重要,重要到哪怕牺牲自己也要让你活下来的地步。”

世界上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异能人为爱而死,人类依旧一败涂地。在这个壁垒围绕的有限世界里,他们永远无法和未知打成平局。

AAE的星标依旧在阳光下发亮,夜晚依旧还会有月亮。

尚逸闭上了双眼。

今晚是血月还是青月,是死亡还是苟活?

生命正如潮水流去,他静静地听着自己的脉搏和呼吸。

死亡和生命其实隔得并不远。或者死亡本身就是另一种活着,生存才是一种碌碌无为的死亡。

他一定已经死去了,他想。

而景珏还活着。

13

“你承诺的月亮,

还是没有出现,而我无眠。

或者,我只是衣单天寒地,

替你多爱了一夜人间。”



番外 植物学家

尚意和我一起制成“DRAW”药水时,我们都已经四十多岁了。

AAE每年都会有许多年轻人被选拔进来,而我早在当年的事故中成了废人,每天浑浑噩噩地生活在年轻的生命和血肉铸就的壁垒的保护之下。自杀在新纪是一项重罪,对生命的不尊重不论基于自己还是他人都是对人类的背叛,会牵连所有亲近的人。所以我一直活着。

我想再见景珏一面。

我不做梦。事实上,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类会做梦了,每个夜晚之后,还能活着已经很幸运,没有人能安稳地思考除了生存之外的事,而我则是因为早年在AAE的工作中落下了后遗症,连入睡都很困难。

所以我没有方法见到景珏,哪怕是梦。

他的所有照片,所有存在过的痕迹都被中央下令销毁了,因为他们觉得他的存在就是一个丑闻,他的经历一旦传播开去,这份对人伦的不尊和对生命的忽视会暴露他们的傲慢,全人类不会再信任他们,怀疑和动荡将会在这个圈套中诞生。

他们甚至搜刮了我和景珏的家,那个有着小阳台的九十多平米的小房子,并成功地抹去了他生活过的一切痕迹。

他们拷问我,精神压制我,一遍一遍试探我是否知道景珏的过往,然后再警告我不能说出去有关他的任何事,最好就将他忘了。中央享有最好的物资和供奉,他们开条件说如果我愿意配合,可以将我接到那里,后半生无忧无虑。

我意识虚弱,可还是拒绝了。


“记忆永远不会被抹灭,爱永远不会被抹灭。”

“而你们,永远,敌不过爱。”


他们放弃了说服我,索性将我软禁在我和景珏的家中。

我每天能接触到的人也被设了限制。老师来看我的时候,看见我消瘦单薄的样子,不忍心地劝我要不就答应中央算了。

我只是笑着问他:“老师觉得,景珏成为了植物学家会是什么样?”

他愣愣地看着我,眼眶逐渐红了。

“我不知道……但是,他一定会是非常优秀的植物学家。”

某个寒风朔雪的晚上,尚意提了一个玻璃器皿来看我,那时我正在小阳台上看月亮,血红色的月亮是危险的,四周的黑暗都潜藏着动荡,而我此刻却觉得它很可爱。

尚意告诉我,器皿中的菌类具有强烈的致幻效果,她也许能基于这种效果,制出不需要异能人指引的次世界药水。


而现在,她制出来了。我们把这种药水称为“DRAW”。

“我对一位濒死病人试过了,他……的确非常快乐,但是很快死了。”尚意沉声说,“这种药水类似于新纪之前的安乐死药水,我们目前不清楚它是不是导致那个病人加速死去的原因,我……哥哥,不要试了,我们再优化一下……”

我笑了笑:“你知道的,这已经是优化的极限了。”

她哽住,眼眶逐渐红了,非常痛苦和复杂地看着我——那个眼神我也在老师那里看过。

“给我打吧,就当是为科研献身了。”我伸出手臂,鼓励地看向她,“阿意,不要觉得亏欠,这是给我最好的礼物了。送我去见他吧,好吗?”


我终于来到了基于我的愿望创建的次世界。

这个世界没有月异,没有基地,也没有壁垒和AAE。日光明媚眩目,鸟语花香,粉色的花瓣随风飘落到我的头发上,我惊异地看着这一切,然后将目光移向我所正对着的某家医院的窗内,目睹了一个小男孩的诞生,在他嘹亮的哭声中,他的父母喜极而泣,轮流将他抱在怀中亲昵地逗弄,是非常有爱的行为。他们给他取名“景珏”,那是个非常特别的名字,一如他对他们而言的珍贵。

时间在我眼前飞速流转,景珏已经上小学了。他开始非常顽闹,逐渐拥有许多爱好,但对除了植物观察之外的所有兴趣都点到即止。他的父母对他的喜好表示了大力的支持,给他搜集了许多儿童植物科普读本,并花了大价钱送他去游览各地的奇怪植物。某次他蹲在一丛黄色的月季前观察,一抬头恰好看见花后的我,他问我是否知道这种花的名字,黑亮的眼睛那样期待地定定地看着我,熟悉的稚嫩五官在花后隐现。

我迟缓地摇摇头表示自己爱莫能助,在他疑惑的神情里摸了摸脸,才发现自己哭了。

时间不停地催生着万物轮转,再定神时,他已经二十三岁,眼神与举措已经非常温柔得体了。相比于他调皮爱玩的幼年时期,他这幅样子,称得上与之判若两人。

他与友人坐在花树下喝茶,风吹过来,撩起一阵花雨,他站起身笑着弯腰拿去友人肩颈后的落花,然后对着日光观察片刻——我猜那他是为了知道那瓣花的种类,那是他作为一个植物学家的职业素养。在看清之后,他却选择在友人漫不经心低下头时轻轻把那朵花放回了后者的头顶,成功招来了对方无可奈何的怒吼——他在某些方面的行为确实算得上有些有趣的小恶劣,并在被发现的第一时间装出无辜可爱的模样,稚嫩如同婴孩。

或许我有将他私心地美化,但是已经无处可考了。但单从他拈花的纤细指尖来看,他此生都与伧俗和苦难不沾边。

他直起腰时,好看的眼睛总是会漫不经心地扫过周遭的环境。那眼神毫无波澜地扫过我,旋即又落回到我身上,里头含着仓促闪过的疑惑,但很快又被平静覆盖。

任何人被陌生人凝视时都会觉得疑惑,哪怕他调换得非常快,也逃不过这个定律。

我跟随他一起看过很多种温柔无害的花的全貌,学会了他那样单薄寡淡的,不知出于何处去向何方的眼神。而他此刻也那样注视着我,就像注视人间众生一样平淡,没有警惕和提防。

他在三十六岁时以“DRAW”的笔名写了一本名叫《Flowers and Mazes》的植物学书,书的扉页有他对这个名字的释义,就像他本人一样温柔美好:“你既是万众瞩目的萤火,也是不为人知的小径。你同时是鲜花和迷宫。”我拿着在他妻子的书店中买下的书拜访他,笑着同他感叹他诗人一般温良的笔触和动人的叙写,他向我介绍他最爱的那种花,他说那是他一生所见过最美好的名字,“the poet’s wife”。

“景,”我微笑着说,“你拥有非常幸福的人生。”

“是的。”他回我以同样的礼貌微笑。

我在那个稀疏平常的夏日午后消失在他的世界。我不知道他是否会记住这个无关紧要的客人,但我私心希望他能记得。

这个次世界不会崩塌,永远不会。哪怕我清楚地知道,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

可我依旧沉溺其中,死在这里。

这个世界不会随我消亡,那就让我化作景珏二十三岁时,被他捻起的那朵落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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